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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着很久以前被弃置在偕勒多岛沙滩上的 “瞻远”。她现在应该不剩多少了,也许只有沙间埋着一两块木板,或是西海上的一片浮木。他缓缓入眠,恍惚间逐渐忆起与维奇一块乘着那艘小船航行的时光:并非在西海,而是向东,越过远托利岛,离开了群岛范围。回忆不甚清晰,因为他在那趟航程中神智并不清明,而是被恐惧与盲目的决意攫获,目光所向只有那团追猎他与被他追猎的阴影、只有它逃向的那片空阔大海。然而现在他却听见海浪拍击船首的轻响。他抬头,瞥见头顶上方的桅杆与船帆;望向船尾,他看见握住舵把的深色的手,与越过他、平稳注视着前方的脸。维奇的颧骨高耸,脸上的深色肌肤光滑平整。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也该是垂暮老人了。以前我本可以靠送出传像知晓这种事。但我不需如此就能看见他,他就在东陲他的那座小岛上,在他的屋子里,与他的妹妹——那个腕上缠着一条小龙的女孩一起。小龙冲着我嘶叫,她笑起来…… 他在小船上,向东再向东,海水击打着小船的木板;维奇眺望着前方,他也眺望着前方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海水。他施起了法术风,但“瞻远” 几乎用不到。这条船啊,她有她自己乘风的方法。她知道自己在往哪儿走。
直到她再也走不动了。直到深海在她身下逐渐化为滩涂,水越来越浅、越来越少;直到她的底部刮擦着岩石;直到她在那片向他们包围上来的黑暗中搁浅,一动不动。
他就在那片深海中迈出小船,迈过深渊,踏入旱地。走进旱域里。
这已是过去了。这个念头缓缓进入他的脑海。隔着石墙的那片土地。他见过那堵墙——他第一次见到它时,看着那个孩子静静地跑下它另一边的黑暗山坡。他见过整个死域,见过那些黑影之城,见过那些黑影之人们在一成不变的星空下互相无言而冷漠地擦身而过。这都没有了。他们侵袭了它,破坏了它,打开了它:王和那个谦逊的术士,还有那条在他们头顶飞翔、以活生生的火焰点亮死气沉沉的天空的龙…… 墙已倒塌。它从未存在过。它不过是一个咒语、一个表象、一个错误。它已经没有了。
那么,那些山,那另一道边界,那条苦楚山脉,是不是也没有了呢?它们隔着荒漠与墙遥遥相对,黯淡的星光映衬着黝黑、尖锐的小小山头。年轻的王曾与他一起,穿过旱域,走到山脚。它似乎在西面,然而他们并未向西走:那里没有方向。他们要走的路是向前,再向前。你得去你必须去的地方,于是他们来到了那干涸的河床,那个至暗之处。之后甚至要走得更远。他向前走了;在他身后无水的沟壑里,那片他封印、疗愈的岩石中,留下了他所有的宝藏、所有的才能、所有的力量。继续走着,一瘸一拐,越来越瘸。没有水,连水声也听不见。他们攀爬着那些严酷的山坡。有一条道,一条路,尽管路上全是尖锐的石头;一路向上,向上,越来越陡峭。一段时间后,他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他试着爬行,双手双膝按在石头上,他还记得这件事。再之后,就记不清了。他记得有铁锈色的老龙凯拉辛,记得龙身上的热量以及上下拍打的巨翼。还有雾,以及身下藏在雾中的座座岛屿。但那些黑色的山脉没有随着暗域消失。它们不是那咒语幻梦的一部分,冥界的一部分,错误的一部分。它们还在。
不在这里,他想着。从这间屋子里看不到它们。壁龛凹室的窗户面西,但不是那一处西。那些山在西即是东的地方,那里没有海。只有向着漫长黑夜无限朝上伸展的山坡。但往西边,真正的西边,只有大海与海风。
这仿佛一个幻象,但比起看见的,更像是感受到的:他了解身下坚厚的大地与眼前深邃的海洋。这知识很奇异,然而习得它时自有一份欣喜。
火光与它投在房椽上的影追逐嬉戏。夜幕即将来临。要是能坐在火炉边看一会儿火焰就好了,但那样他就得起床,而他还不想起。惬意的温暖包裹着他。他时不时能听见恬娜在他身后忙碌:厨房里的声响,切菜的声音,往水壶下的火里添一节木头的动静。木头是从那棵长在牧地里的老橡树上掉下来的,前年的冬天由他劈成柴。忙碌的中途,她轻声哼了一会儿小调,又对着手上的活计呢喃着鼓励道 “好样的……”,希望它能乖乖听话。
猫咪漫步绕过低矮的床脚,然后轻巧地跳上来。他已经被喂过了。他坐下来,耐心地一遍遍舔湿一只爪,洗脸和耳朵,接着开始仔细清洁后半身。偶尔,他会用一只前爪抬住一只后爪,好清洁脚趾;或是好像认为自己的尾巴会逃跑一样按住它。他时常会抬一会儿头,一动不动地用某种漫不经心的奇异眼神望出去,似乎在聆听什么指示。最后,他打了个小小的嗝,在格得的脚踝边趴好,准备就寝。去年的某个早晨,这只灰色的小公猫顺着小路从锐亚白镇漫步过来,就这么住下了。恬娜觉得他是阿扇女儿家的猫;她家养了两头牛,大小猫咪总在脚下打转。她喂他奶,一点粥,要是他们有的话就喂一点碎肉,其余时间里他自己觅食;牧地里蜗居的那一小群棕色小鼠再没进过屋。他们有时会在晚上听见他欲火焚身般叫春。到了早晨,他会趴到余温尚存的炉石上,然后睡一整天。恬娜叫他巴伦,意思是卡尔格语的 “猫”。
有时格得把他看作巴伦,有时是赫语里的米鲁,有时是他古语中的名字。毕竟,格得还未忘记所学之事。只是在去过那片干涸的沟壑后,这都没什么用了;一个蠢货在那里给世界开了个洞,而他不得不以这个蠢货的死亡及他自己的人生将洞封上。他依旧说得出猫的真名,但猫不会醒过来看他。他悄声呢喃着猫的名字。巴伦继续睡着。
如此,他在那片虚境中献出自己的人生。然而他尚在此处。他的人生在这里,回到了它的初始,扎根于这片土地。他们走着不得不走的路,穿过漆黑的痛苦与羞耻,离开了黑暗的沟壑,在那里西即是东,也没有海。但他最后不是靠自己的双腿或力量走完的。他由他年轻的王背着,由年迈的龙背着。他无助地重生至另一种人生,这人生一直在他身边,沉默、恭顺地等待着他。它是影子,抑或现实?这人生里没有才能也没有力量,但它有恬娜,有恬哈弩。有他爱着的女人和他爱着的孩子:那孩子是龙子,是个瘸子,亦是兮果乙之女。
他思考着,为何当他不再是力之子时,却收到了作为男人的传承。
他的思绪顺着多年来常走的方向回溯:多奇怪啊,每个巫师都清楚性与魔法这两股力量间的那种平衡或互换,每个接触过巫术的人都知道,却从无人提起。没有人管它叫交换或交易。甚至没有人管它叫抉择。它什么也不叫。无人多想。
村野术士和女巫们会结婚生子,这是他们劣等的证明。不育是作为巫师的代价,他们为了更大的力量而心甘情愿。但这代价的本质、它违反自然之处——难道没有玷污如此获得的力量吗?
人人皆知女巫们耍弄不洁的大地太古之力。她们使用低劣的咒语,撮合男女,满足肉欲,打击报复;或是将她们的才能用于琐事,比如治点小病,修修补补,寻找东西。术士们也差不多,谚语却从来只说 “无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恶毒到好像女人家的魔法”。这其中有多少是真相,有多少是恐惧?
他的第一位师父欧吉安师从一位师从了女巫的巫师,因而从未教过他任何此类的恶意蔑视。然而格得从最开始就习得了,去柔克后又变本加厉。他不得不学着抛弃这种弊习,而这过程并不容易。
但说到底,最初教我的也是女人嘛,他想;这念头带来了一丝启示。很久以前,在那个十杨村里。在这座山的另一边。当我还是达尼的时候。我聆听姨母菈琪呼唤山羊,然后我按照她的方法、她的词句呼唤了它们,它们就来了。之后我解不开咒语,但菈琪看出我有这方面的才能。那是她第一次察觉吗?不,从我还是个小萝卜头、还在她的照管下时,她就在看着我。她看着我,于是她知道了。“法师能认出法师”…… 要是她知道我叫她法师,一定会觉得我傻了吧!她无知又迷信,连蒙带骗,靠着一点零星的术法、几个真言中的词语、一些胡乱的咒语和连她自己都半信半疑的伪劣知识的混合,在那个穷苦地方谋她穷苦的生计。柔克的人嘲笑村野女巫时,说的就是她这种人。但她清楚自己的技艺。她了解那种才能。她认得宝物。
忆起在那座陡坡上的村庄度过的童年时,他的感官仿佛也沉浸在缓缓涌上的回忆里,思绪就此被打断。他想起阴湿的床褥,还有飘在冬日苦寒中昏暗的屋子里的木头烟熏味。冬天里,若哪天有足够食物果腹就是能让他记很久的美妙的一天。他有一半时间花在躲开他铜匠父亲的殴打上;他得在铺子里给锻炉鼓风,不停地推拉风箱,直到他的后背和双臂都火辣辣地疼,手上和脸上被他躲不开的火星灼伤,但父亲依然会吼他、揍他、怒气冲冲地把他打翻:“你连稳住火势都不会吗,你这个白痴废物?”
但他不会哭泣。他会打倒父亲。他会默默忍耐,直到他能打倒他,杀了他。等过些年,他长得够高大的时候。等他有足够知识的时候。
而到了他有足够知识的时候,自然已知晓这样的怒气是多么浪费时间。那不是他通向自由的门路。言语才是:由菈琪吝啬又不甘地教给他,一次一个、需要努力挣取才能勉强获得的几个稀少单词。当你将其名字与另一个词合念时,从地面如清泉般涌出的水的名字。鹰的名字、河獭的名字、橡子的名字。风的名字。
啊,知道风的名字时的那份喜悦,那份骄傲!知道他有力量时,它带来的那份纯粹欣愉!那时他冲出门,径直去了高崖上,好独自享受向西吹拂的强风;那风自遥远的卡尔格海域而来,而他知道它的名字,他驭使这风……
唔,这也都过去了。早就过去了。他还记得那些名字。所有的名字,所有在孤立塔里自坷瑞卡墨瑞坷那儿学来的、以及之后所学的词语。但要是你没有那份才能,古语的单词与别的语言也没什么区别,不管是赫语,还是卡尔格语,抑或鸟鸣,抑或巴伦发自欲望的哀嚎。
他半坐起身,伸了个懒腰。“你在笑什么呢?” 恬娜抱着一捆柴火自床边路过时问他,而他带着一点迷茫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在想十杨村。”
她打量了他一下,但只是笑了笑,就继续去给火炉添柴了。他想起床去跟她一起坐到炉边,但还是再躺一会儿吧。他不喜欢自己在起身时双腿打颤或是很快就疲劳的感觉,只想安静地躺回去,仰头看着火光和它投下的友善的影。他从十三岁刚刚获得真名起就认识这间屋子。欧吉安在阿尔河的泉水中为他命名,然后带着他绕过山头。他们慢慢地走,被人迎进如十杨村一般的穷苦村落,或是睡在森林中、在寂静中、在雨中。然后他们来到了这里。他第一次在那处小凹室睡觉,透过窗户看见头顶的星星,看着火光与影子在屋椽上跳舞。他那时还不知道欧吉安是艾哈耳。他还有很多要学。
欧吉安有那份耐性来教导他,要是他有那份耐性学习就好了…… 唔,算了。不管怎样,他都一路犯着错,跌跌撞撞地过来了。甚至还犯了个大错,用他们在柔克教给他的咒语行恶、行错。但在他学会那个咒语前,他是在欧吉安的书里,就在这里——这间屋子里——他的家里找到的那些词句。他于无知的傲慢中召唤了它,那团躲在门后的黑暗、那个没有脸孔的东西,来找他,朝他低语。他将邪恶带到了这里,这片屋檐下。因为这是他的家…… 他的思绪再度模糊。漂移不定。就好像乘着 “瞻远” 航行,独自一人,行在多云的夜里,行在昏暗的海上那片广阔的黑暗中。只有风来指引他航向。他乘风而行。
“你要喝碗汤吗?” 恬娜问他,于是他起身。但他依旧十分疲惫。“不太饿,” 他说。
他觉得她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确实,过了一会儿,她绕过将屋子前后隔开的半堵墙回来了;屋子前半是火炉、厨房和凹室,后半则是这片昏暗一些的地方。这里现在是卧室和工作间,但曾经是牛或者猪或者羊和家禽过冬的棚圈。这是间老房子。瑞亚白镇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里曾被称为女术士之屋,但不清楚为什么。他清楚。他和恬娜从艾哈耳那里继承了房子,艾哈耳则是从他的老师赫雷那里继承的,而赫雷又是从他的老师——女巫阿珥德那里继承来的。这就是女巫会住的那种房子,孤伶伶的,在村庄外面,不会近到有人不得不称她为邻居,也不会远到有需要时不方便找人。阿珥德在附近为她养的兽类建了屋子后,把床靠着那半堵墙摆,就在以前食槽的位置。然后是赫雷,接着是艾哈耳,现在是格得和恬娜,都睡在她以前睡的地方。
大部分人管它叫老法师之屋。当城里人或是黑弗诺来的外乡人来找他时,有些村民会告诉他们,“那个曾经是大法师的,就是柔克那儿的那个,他就住那屋。” 但他们说这话的语气很不信任,还带了些不满。比起他,他们更喜欢恬娜。虽然她是真正的白肤外乡人,是个卡尔格人,但他们知道她才是同类——勤俭的主妇、讨价好手,没人能糊弄她;比起怪异,更多的是精明。
在他的巫杖发出的闪烁伪光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发雪肤的女孩。她隔着由水流侵蚀出的岩洞,一脸惊吓地注视着他;洞中满是或黄或紫、灿烂夺目的水晶。
即便在那儿——在她们最伟大的神殿里,大地的太古之力也被人惧怕、被人错误地尊崇,被供奉以奴隶们残酷的死亡与肢解、供奉以被囚在那里的女子们遭扼杀的人生。他与阿儿哈并未渎神。他们释放了大地本身长久以来的饥饿与愤怒,让它冲倒穹顶与洞窟,冲开囚牢的大门。
但她那试图安抚太古之力的族人、以及他那蔑视女巫法术的族人,都犯了同一个错误。这错误由恐惧而生,总是由恐惧而生。他们惧怕大地蕴藏的力量,女性身体里蕴藏的力量。这份知识无需言语,树木与女人不学即会,而男人则学得很慢。对那份伟大而安静的知识,他只有过匆匆一瞥:这神秘藏于森林的根系中、草地的根系中、岩石的沉默里、动物们无言的交谈里。在地下的水流中,在涌出的清泉中。他对此所知的一切都学自从未谈及此事的她——或名阿儿哈,或名恬娜。学自她,学自巨龙们,学自一支蓟草。一支小小的无色蓟草,在高崖上的小路边,于岩缝里在海风中挣扎……
如他所料,她端着一碗汤,绕过隔断而来,在床边的挤奶凳上坐下。“坐起来喝一两口吧,” 她说。“这是呱客的最后一些肉了。”
“不要再养鸭了,” 他说。养鸭是一次试验。
“不养了,” 她赞同道。“养鸡就好。但是汤还不错。”
他坐起来;她将枕头垫到他身后,把碗搁在他腿上。汤闻起来很香,但他不想喝。“啊,我不知道,我就是不饿,” 他说。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她没有哄他喝。他花了一会儿,吞下几勺汤,然后把勺子搁在碗里,仰靠向枕头。她拿走了碗。她回来了,俯身用手将他额前的头发拂开。“你有点发烧,” 她说。
“我的手好冷。”
她再次坐到凳子上,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温暖,结实。她低头抵住他们交握的手,就那样坐了很久。他松开一只手,去抚她的头发。火中的一块木头噼啪一响。牧场里,一只在最后的一点暮色中捕食的枭呼出它深沉轻柔、一拍两声的啼鸣。
他的胸口又疼起来。他并不把它当作疼痛,而是某种建筑,是他身体里肺部上方的一道拱形:一道黑暗的拱,有点大了,他的胸腔容不下。过了一会儿,疼痛渐轻,接着完全消退。他放松地呼吸。他困了。他想要对她说,我之前以为自己会像艾哈耳一样,去树林里。他的意思是去等死,但这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他总想去森林里。他能去的时候就会在那里。树木围绕着他,遮蔽着他。他的屋子。他的房顶。我以为我也想那么做的。但我不想。我没有哪里想去的。我还是小男孩时,等不及要离开这间屋子,等不及要看遍所有的岛屿、所有的海。然后我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什么也不剩。就如昔日。这就是一切。这就够了。
他说话了吗?他不知道。屋里很安静,寂静的高耸山侧包围着屋子,海上暮色闪烁。星星要出来了。恬娜已不在他身边。她在另一个房间里,些微轻响告诉他,她正在整理东西、生火。
他漂着,继续漂着。
他站在一片拱起的隧道组成的迷宫里,四周漆黑,正如古墓的大迷宫;他曾在那里穿行,被困、盲目、口渴。随着他前行,这些拱起的岩石的肋骨越来越低、越来越窄,但他必须前行。被岩石困住,双手双膝按在山路上漆黑锋利的石头上,他挣扎着移动、呼吸,但他呼吸不了。他醒不过来。
晨光明亮。他在 “瞻远” 上。有点拘束、有点僵硬、有点冷。每当他独自驾船,从夜晚断断续续的睡眠中、半睡半醒中、转瞬即逝的梦境中醒来时总是这样。昨晚没有召来法术风的必要,有自然风从东方轻柔安定地吹来。他只对着他的船轻语了一句“自己向前走吧,‘瞻远’”,然后就舒展身子、头靠船尾柱,仰望着星空或是星空下的船帆,直到眼睛闭上。漫天散落的烈焰般的繁星都消失了,只剩东方天际的那颗明星,已如一滴水般融进渐明的天光中。寒风凛冽。他坐起身。他回望东方的天空,又前眺逐渐沉入海中的大地那青蓝的影,感到有点头晕。他看见第一束日光自浪尖上点起火。
先于明灿之伊亚
先于兮果乙造屿
拂晓之风抚于海……
他没有放声高歌,而是歌自己唱给了他。接着他耳边传来一阵奇特的弹响。他转头追寻声音的源头,又感到一阵眩晕。小船在欢腾的海上跃动;他扶着桅杆站起来,扫视西边天际线下的那片海,看见龙向他飞来。
喔,我的喜悦,自由吧!
凶猛、带着熔炉中热铁的气味、飞行时身后的风中拖着一缕烟、盔甲覆盖的头和腹侧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巨大的双翼拍打着,它犹如冲向野鼠的鹰一般朝他飞来,迅疾又桀骜。它俯冲掠过小船,船身在翼风中狂乱颠簸;它飞过时以明亮的嘶声说话,用真言向他呐喊着,“不必畏惧。”
他直视那金色的狭长眼眸,放声大笑。当龙继续向东飞去时他朝它回喊,“噢,但是我怕,我怕呀!” 他确实害怕。黑色的山脉就在那里。但在这光明的一刻,他无所畏惧,迫不及待地想要迎接未来。他诵咒,将欣悦的风送入船帆。“瞻远” 西行,远远越过所有的岛屿,小船的两侧溅起白色的水沫。这次他将持续航行,直到驶入他世的风。若是有岸,他终将抵达。又或者,若最终海与岸成为一体,那么龙的所言为真,他不必畏惧。
注:本文中欧吉安的真名被写成了 Elehal(萸烬的真名)而非书中的 Aihal,译者按照书中正文依然译作艾哈耳。除此处修正外一切按照原文。